在那之前,他動過三回殺他的念頭。
第一回,是二人互報姓名的時候。
兩人蹲在圍牆根上抽煙,曹小軍試探一般,先說出自己的名字,而那個男人,居然也叫倪向東。
小軍跺跺蹲麻了的腳,手撐膝蓋起身,冷眼環顧。此處背陰,無風,外側正在施工,嘈雜煩囂,就算一會有什麼動靜,也會被蓋個嚴嚴實實。
斜對過兒不遠的地方,還有個正等著澆灌混凝土的深基坑。
天時,地利,只待人為。
曹小軍活動著腕子,一步步逼近,而那人低頭搓著褲腿上的泥巴,沒注意他悄聲繞到了自己身後。
剛要抬手,不想王成卻拉著個妖冶女子拐進來,四人撞個對臉。
「咋偷懶,小心告我叔去。」
王成惡人告狀,咋咋呼呼先嚷開了。
「回去幹活,快走,見我叔了別瞎嚼舌頭。」
曹小軍不願節外生枝,被他推搡了兩下,悶聲朝外挪步,心裡只想著反正日後機會多得是,摸清底細再動手也是來得及的。
當晚,他拉著這個倪向東去喝了酒。
他不住地灌,藉機打量。他是熟悉東子的,眼前的人有幾分像,又不那麼像,可他不敢確定,畢竟兩人間隔了十多年,臉又毀成這樣。
許多話涌到嘴邊,想問他名字是真是假,想問他家鄉在什麼地方,想問他臉上的疤是怎麼回事……然而又怕打草驚蛇,失了分寸,終是咬住了牙,只等對方先開口。
可對面的東子,什麼也不問,彷彿對小軍的一切都不感興趣,只顧喝自己的,一杯接一杯,很快紅了面。
他不是他,曹小軍告訴自己,人骨子裡的勁是難改的,就像東子喝多了話多,而這人卻寡言,也許名字相同,只是巧合罷了。
思及這裡,鬆了口氣,一口乾了酒瓶的底。
「還喝么?」
「不了。」
他點頭,起身出門,那男人也跟了上來,走在他後面。
東子是從來不會走在別人後面的,他總要搶著做領路的那一個。
這人不是東子,再一次確認。
可是,這人卻又有東子的影子,瀰漫著一股熟悉的舊日氣息,讓曹小軍忍不住陷入回憶,想起曾經的兄弟情深,想起遙遠的江湖道義,若當年結識的是這個倪向東,他們會不會有不同的結局?
一盞一盞的街燈,蒼白與晦暗交替,二人無言穿行,面目不清。
曹小軍身上熱烘烘的,冷風鑽進脖頸,竟有幾分舒坦,他輕聲哼起了曲,心底是十來年都沒有過的歡喜雀躍,許是喝了酒的緣故,許是因為別的。
第二回,是他看見了那人的身份證。
奇怪,他不是東子,卻隨身帶著東子的身份證。
說來唏噓,曹小軍發現他的假身份,是因為那人的善意。
那天晚上,當他聽說曹天保久病不愈的消息,半夜爬下床,給曹小軍枕頭底下塞了一沓子錢,也正是如此,讓曹小軍知道他平日將錢財放在何處。
第二日,趁他不在,曹小軍偷溜回去,想塞一半回去,可翻到錢夾子,那張磨損的硬卡片卻先一步落了下來。
小軍撿起來匆匆一瞥,僵在原地。
身份證上,真正的倪向東,正隔著生死,乜斜著他。
那是真正的東子,與他出生入死的東子,被他一刀斃命的東子,本應在荒山爛泥里獨自腐敗的東子。
不會有錯,這張身份證屬於他曾經的哥們倪向東,他的生日,他的神情,曹小軍又怎麼會忘記,甚至這張照片,沒錯,身份證上的照片還是他們兩人一起去拍的,他還想起那天,兩人輪著穿那一件帶領的襯衫……
為什麼這張身份證,會出現在千里之外的琴島?出現在自己的上鋪?
夜夜睡在自己頭頂的人,究竟什麼身份?
如果他不叫倪向東,他是誰?他為何要隱瞞?他接近自己有什麼目的?
門外響起腳步,曹小軍匆匆塞回錢夾子,跳下床鋪,快步走了出去。
返回的路上,他想了很多,那個無名之輩許是個好人,可是,為了細妹和天保,他不願留下任何禍根。
假東子在腳手架上等他。
幾層樓的高度,他正伏著身子,蹲在半空中,搖搖欲墜地綁著鋼筋。
此刻,視野之內,沒有其他人。
他背對著他,毫無懷疑,專心致志地捆紮。
曹小軍靠近,只要推一下,只要一下,一切不確定都將塵埃落定。
沒有人會懷疑,眾人只會當做一場意外,工地上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,之前的孫小飛,不也無聲無息的走了嗎?
只要他死去,只要他墜下去——
他忽地回過頭,在日頭下眯縫起眼睛,待看清了來人是小軍後,露出個笑來。
「你可算回來了,工頭剛才到處尋你,我騙他,說你撒尿去了。」
他重又別過頭去,繼續手上的活計,嘴裡念叨著。
「誒,我聽他們說,城南那邊有個老中醫,專治疑難雜症,你可以帶著天保去瞧瞧。別不信,偏方治大病,萬一給看好了呢,是不是?咱就賺了——」
見小軍不言語,他自顧自地繼續扯下去。
「甭擔心錢,我有,我無牽無掛的,可以先急著你這邊,給崽治病要緊。」
說完,他回頭,卻看見曹小軍懸在半空的手。
「怎麼?」
「沒什麼,」曹小軍擠出個笑,順勢拍了兩下他後背,「衣服後頭髒了,給你弄弄。」
「嘿,也就你管我這些——」他苦笑,低頭搓著手上的銹,「多少年了,都沒誰拿我當個人看,別說衣服了,就連……算了,不說那些喪氣話,幹活幹活。」
他毫無戒心地背對著他,踩著鋼管的邊緣,探出身去夠高處的鋼筋。
曹小軍扶著腳手架,立在那裡,看著他開膠的解放鞋,起了毛邊的衣領子,卻怎麼也下不去手了。
媽的,管他是誰,不過是個同樣落魄的苦命人,誰還沒點見不得人的過去呢。
就當是東子還了魂,就當是老天爺又開了眼,讓他們重新續上兄弟的緣。
自那以後,曹小軍便把他當做真正的東子看待,多年來的愧疚,也總算有了個去處,贖罪一般,掏心掏肺地對他好,而他也同樣肝膽相照地回報著小軍。
接下來的兩三年時光,曹小軍像是去到了曾經世界的倒影,真心實意的幸福著。一切調換了順序,在這個世界裡,幸運的那個是他,他有細妹,有天保,還有個叫東子的兄弟。在這個世界裡,不是東子的東子,成了他的小弟。
曹小軍依然不知道他真實的名字,但他知道,他們已是兄弟,就像他與曾經的倪向東一樣,是兄弟。
第三回起殺心,便是那日晚上。
東子喝多了酒,意外吐露出深藏的秘密,原來三人早在那個月夜便打過照面,原來命運的繩索早在十多年前就打下了死結,這是個困局,誰也別想掙脫出去。
想不到,他忍了這麼久,藏的如此深。
今日這番半遮半掩的話又是什麼意思?
是警告?試探?暗示?還是僅僅是酒後失了言?
該信任他嗎?要威脅他嗎?還是打開天窗把話挑明?
曹小軍喝著酒,腦子亂成一片,吳細妹不住瞥他,他只作看不見。
等送走了東子,夫妻二人相對而坐,半晌才開口。
「小軍,他會不會——」
「不會,他不是那樣人。」
雖然心底打鼓,可曹小軍嘴上還是硬,替東子找補。
「你知道?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,」吳細妹哼笑,「現在人家在暗,我們在明,把柄被人捉住了。」
「他不一定看清什麼——」
「要賭嗎?賭什麼?咱倆的命?天保的命?」吳細妹嘆氣,「要我說,還是搬家吧。」
她望了眼沉沉睡去的天保。可憐孩子病情剛穩定些,慢慢跟上學校的進度,他們適應了琴島的水土,手頭也攢下些許余錢,若是一搬家,一切又要從頭來過。
「總搬家不是辦法,他能尋到這裡,也定能跟著我們再走,」曹小軍搓著眼,「不能一輩子躲,不能再躲了,就是咱倆可以,天保還能一輩子藏在暗地裡,不做人了?」
「那你說怎麼辦?」
「我——」
那個念頭一閃,曹小軍嚇得一激靈。
他知道,那就是答案,他和細妹想到了同一個答案。
他知道只能那樣,可不願早早妥協,只一秒一秒地生捱著。
「你先睡吧,我再想想。」
想什麼,只能那樣,他知道,可他不願承認。
吳細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,曹小軍倚在床頭,看著她熟睡的側臉。
那人不死,總歸存著個危險,是懸在頭頂隨時會劈下來的斧子,苦心經營的家庭,也許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。
他個人願意去信任他,可這信任總歸有個年限,如今兩人是兄弟,誰能保證以後呢?若是二人反目了呢?若是哪天倪向東的屍首重被翻了出來,警察逼問呢?為了自保,那人難保不會說出一切。
更何況,倪向東的屍首現如今在哪裡他都不曉得。也許早被人發現了,也許警察正在追查,也許他們曾經遇見的老鄉,也被一併叫去做了口供,也許家鄉的警察在趕來逮捕他們的路上。
這麼一想,心裡登時亂起來,美好平靜的日子不過是黃粱的美夢,窗上的霜花,經不起細琢磨,見不得白日的光。
曹小軍蹲在廁所,一根一根地嘬煙。
他必須做出選擇,就像當年一樣,東子還是細妹,弟兄還是家人。
他搓著臉,不住嘆氣,腦袋窩在胳膊肘里嗚嗚地哭。
東子,我知道自己欠你一條命,可我捨不得眼下的一切,我跟細妹吃了很多苦,好不容易撐到如今,天保還小,起碼讓我們護他到長大成人……
東子,對不住了。
東子,再死一次吧。
想清了這一點,曹小軍不再哭泣,洗去臉上的淚,吹著黎明的風,大腦重新靈光起來。
他必須理性處理,他必須下手利落,他需要一個比當年更縝密的計劃,最好能瞞過警察,再搞到一筆錢,一家人隱姓埋名去到外地,一勞永逸地安享人生。
天光熹微,吳細妹睜開眼,見曹小軍還坐在床頭。
「一夜沒睡?」
煙灰缸里滿是煙蒂,曹小軍沒接茬,只是低頭望向自己的手。
「再來一次吧。」
「什麼?」
「倪向東,既然他回來了,我們就再殺一次吧。」
「小軍,你知道你在說什麼?」
「他死了,我們才能鬆口氣。」
他抬眼望著她,血絲密布的紅眼睛,笑容苦澀。
「不然你說怎麼辦?咱倆都知道,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。」
吳細妹冷著臉,嘴唇翕動,卻也反駁不出什麼。
「細妹,聽我說,我想了一夜,如果這個計劃成功——」
「好,」她忽然開口,嗓音沙啞,「你不用說服我,我知道你這人,你永遠不會害我。」
她向著他慘然一笑。
「都聽你的,說吧,要我怎麼做?」
曹小軍握住她的手,同樣的冰涼。
「第一步,我得先死。」